紫堇

注册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

李移舟深不可測測乾隆 [复制链接]

1#

本文引自:

保利藝術研究院、保利藝術博物館編

《弘曆的世界?下卷?嘉惠藝林》

上海書畫出版社

禁止截取轉載

深不可測「測」乾隆清高宗「微管錐篇」書後

李移舟

「今以漢語指天,則曰天。以國語指天則曰阿卜喀。以蒙古語準語指天則曰騰格里。以西番語指天,則曰那木喀。以回語指天,則曰阿思滿。令回人指天以告漢人,曰此:阿思滿,漢人必以爲非。漢人指天以告回人,曰此:天,則回人亦必以爲非。此亦一非也,彼亦一非也,庸詎知孰之爲是乎?然仰首以望,昭昭之在者,漢人以爲天而敬之,回人以爲阿思滿而敬之,是即其大同也。實既同,名亦無不同焉。」

——乾隆帝《西域同文志序》

在作於乾隆二十八年()的此文中,大清高宗純皇帝弘曆以豐厚的亞洲語言學知識,以先秦諸子式的富於氣勢、趣味和邏輯性的文風娓娓道來。他以漢、滿、蒙、藏、「回」(即現代維吾爾語前身)五種語言昂首指天,告訴大清子民們一個樸直的真理——大家不須再爭論和誤解彼此民族語言的不同了,你只需抬頭仰望,「天」不就昭昭在上麼?那就是天朝各民族共同認同和敬仰的青天、蒼天抑或黃天。那便是「大同」。當然,天子乾隆統馭天下、「皇建有極」之尊也就因此不言而喻得「大同」了起來。在這18世紀中期天朝全盛時刻,不也正孕育著現代中國民族與國家認同的「物種起源」麼?春日午後,可步行至北京阜成門內歷代帝王廟門前觀東西所立之乾隆朝「官員人等至此下馬」石碑。〔圖1〕

圖1下馬碑北京歷代帝王廟與《西域同文志》刊行版一樣,兩塊石碑均以「滿、漢、蒙、藏、『回』(維)、托忒蒙古」六種文字刻成,且六種文字交替出現於東西兩碑之碑陽、碑陰,以示民族平等之大義。今日人民幣上之五種民族文字與此碑製可稱一脈。碑上語文有漢藏語系,有阿爾泰語系,有表意文字,有拼音文字,有橫寫,有豎寫,亦代表不同宗教信仰……是爲六文合璧、渾元一統之盛。

清室遜位已曆年,對清代帝后的「正說」「戲說」「隨意說」體現了從民國時代至今的中國社會各階層最大的言論自由。反正任由爾等胡說,妄言,「臉譜化」也好,妖魔化也好,《大清律例》早已作廢,清室後裔也未聞有成功的名譽權訴訟。乾隆本人由於在法書名畫上過多的頻繁題跋、蓋章,也常被業界專家和各界群衆刺諷。傅申先生在《乾隆與三希堂》一文中,提到自己常常認爲「乾隆皇帝才是故宮博物院的院長,才是創辦人」。但是因爲書畫研究的「前輩們對乾隆印象不好」,認爲他「將古畫題得亂七八糟」「字也寫得不好,詩也不怎麼樣」,故傅申先生對自己將研究主題定爲乾隆帝的書畫鑒藏頗感到有些心虛。傅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演講乾隆時,曾去探望饒宗頤先生。選堂先生問傅申最近做什麼研究,傅先生怕被饒先生罵,膽怯地答「最近在作乾隆的研究」。結果饒選堂只回了一句話,擲地有聲——「乾隆深不可測」。

不喜歡被人稱「大師」(因爲自嘲自己不是「大和尚」)的大師饒宗頤對乾隆帝的這句批語堅定了傅申研究乾隆的信心,認爲「紅學」至今都研究不完,將來一定會有更有研究價值的「乾隆學」。

兩位「大師」的加持也給我輩壯了膽,打了氣。借這個展覽和這冊小書勇於「管窺蠡測」下乾隆帝的龍鱗數片。反正在這片「乾隆海域」面前,吾等小子差可做半個貝殼瓢(即「蠡」),去測測這海水的一勺滋味也是好的。幸而弘曆之皇權已逝,「十全老人」在西方極樂世界胸襟必已更加寬宥,謬論之處還乞恕罪。

「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這個擔當和氣量,我想高宗純皇帝肯定不缺。

壹·龍音

年8月16日,東京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最神秘的一位證人開始連續8天出庭作證,他就是大清末代宣統皇帝、偽「滿洲國」皇帝溥儀。搜檢網路,可見多種版本溥儀出庭的紀錄音像資料,但多僅三五分鐘,其中有一4K高清修復彩色版,現場感頗強。紀錄影像中溥儀身著貼身剪裁的黑色三件套西服,尖領白襯衫,黑領帶,雪白手帕齊頭露一抹于左上衣袋,(按:年溥儀的蘇格蘭師傅莊士敦看到小皇上穿了一套太監在街上買的不合身的大號西服,氣得發抖,立刻帶來裁縫給溥儀量身定做英國紳士西服,告訴他皇上不穿合身的西裝,便不是紳士)戴著標誌性的深色框「溥儀式」圓眼鏡,油黑背頭向後側梳。溥儀四肢頎長,步子很大,「龍行」幾步跨上證人席,很鬆弛地端坐,手臂輕搭在扶手上。看他的身體語言,時而前傾陳述,時而托腮傾聽,說到激動處則雙手手勢豐富,且幅度頗大(很像20世紀早期歐美政治家受過訓練的演講手勢),在畫面上看,他的手很大,很瘦,手指亦頎長。〔圖2〕質詢開始,「玉音」吐字清晰,是純正的老北京話,低醇,語速中緩,輕重得當,喉音、鼻音很重,再加一絲「煙嗓」的味道。

圖2溥儀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

「(呃)我是生在北京,(呃)名字(這個)叫溥儀,本來是這個滿洲姓,愛新覺羅(「愛」讀「埃」,「覺」讀成juē一聲,「羅」輕讀短促帶過),愛新覺羅·溥儀。〇九年()的時候,做(這個)中國皇帝的帝位。」

然後嘴角微笑,侃侃而談自己的父母家世,當說到父親姓愛新覺羅,母親不姓愛新覺羅,是瓜爾佳氏;自己是被過繼給德宗景皇帝(即光緒)的;然後隆裕太后又如何如何時;翻譯暈了,皇上笑了。之後溥儀就嚴肅而恭敬地讚頌「孫中山先生在中國是一個偉大的人」,斥帝制下官吏腐敗;再動情而激憤地痛斥「偽滿」時期,梅津司令官不許他去奉天郊外祭祖,「我們自己一步不能出門」,——「滿洲國的皇帝,不能上自己的祖墳去」,聲音激越而緊繃,語速加快,手勢豐富,講完後倨傲不遜地揚首托腮,用鼻子「俯視」了日本被告席一眼。看到這裡,每一個聽衆恐怕都會被感染,都會對皇上深表「同情」。而當辯方質疑他是否被脅迫而沒說實話時,溥儀則是果斷迅速回應「完全沒有人威脅」,「完全我自動,我自己所知的事情,我說實話」,并曾舉手宣誓「我的一切都是實言,都是實在的」。宮廷大叔式煙嗓低沉講出的這些「實話」,那種語音、語速、語調確實讓今天的我們聽上去不由得不信這就是「實話」。(當然溥儀在《我的前半生》中承認他當庭把與日本的勾結一律否認,確爲他有意減輕自己罪責,他沒全說實話。)網路視頻下彈幕、評論不斷,「皇上聲音真爺們兒」「霸氣啊」「把審判席坐出了龍椅的范兒」……想想電影《末代皇帝》中的尊龍人太漂亮了,在審判一場戲還是沒能恰當演出溥儀本人的氣度。

在《我的前半生》中,溥儀作爲乾隆皇帝的第六代皇孫,多次提到乾隆。他從養心殿裡據說是乾隆遺製的「寸草爲標」「不准丟失」講起,即:「一個景泰藍的小罐,裡面盛著三十六根一寸長的乾草棍。這堆小乾草棍兒曾引起我對那位祖先的無限崇敬,也曾引起我對辛亥革命的無限忿慨。」再有就是溥儀十六歲那年(年),「由於好奇心的驅使,叫太監打開建福宮那邊一座庫房。」在看到滿屋堆到天花板的大箱子,貼著嘉慶年的封條。打開後「全是手卷字畫和非常精巧的古玩玉器」,原來這些全是乾隆帝自己最喜愛的珍玩,乾隆去世後嘉慶下令封存于建福宮。「寶藏男孩」立即將最好玩的乾隆的四五十匣「百什件」「百寶匣」搬進養心殿自己身邊。〔圖3〕與此同時,「師傅」陳寶琛、羅振玉、朱益蕃等書畫行家開始清點宮藏字畫,替溥儀「在清點過的字畫上面蓋上一個『宣統御覽之寶』」。這「宣統御覽之寶」橢圓陽文璽之形製、大小、篆法與石渠寶笈書畫上必見的「乾隆御覽之寶」「嘉慶御覽之寶」頗爲相似。〔圖4〕就璽印一項來說,宣統還真是繩繼乾隆,乾隆有「自強不息」璽,宣統亦有;乾隆有「所其無逸」璽,宣統亦有;乾隆有「猶日孜孜」璽,宣統則刻「惟日孜孜」;乾隆有「三希堂精鑒璽」〔圖5-1〕,宣統則有「無逸齋精鑒璽」。(按:我等曾經手一方盛宣懷家族舊藏之藕粉地雞血「無逸齋精鑒璽」,極精〔圖5-2〕)在師傅們的薰陶下,16歲的溥儀也明白了建福宮寶箱裡更有價值的是乾隆老祖宗收藏的手卷字畫。旋即以一種溥儀自述的「最高級的方式」,即與弟弟溥傑「一賞一受」,將書畫古籍上品千餘件轉移出宮,「溥傑每天下學回家,必帶走一個大包袱」,「幾乎一天不斷地幹了半年多的時間。運出的字畫古籍都是出類拔萃、精中取精的珍品」。目的則是轉移到天津英租界的房子裡去,爲正癡迷于留學英國的HenryPuyi陛下籌措出洋經費之用。

圖3清乾隆雕紫檀蟠龍方盒百什件(附44件珍玩)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4鈐蓋於《欽定補刻蘭亭圖帖緙絲全卷》上「宣統御覽之寶」印文與「乾隆御覽之寶」印文、「嘉慶御覽之寶」印文圖5-1三希堂精鑒璽《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帝后璽印譜》第五冊?乾隆卷一?頁二八圖5-2清宣統?無逸齋精鑒璽北京保利秋拍,Lot

現在,我們要言歸正傳了。展開本次《弘曆的世界》特展中最重要的作品——17米多長的清乾隆《欽定補刻端石蘭亭圖帖緙絲全卷》〔圖6〕,至其第二幅一丈一尺五寸長的仿李公麟流觴圖之畫尾時,左上角正堂堂鈐蓋「宣統御覽之寶」橢圓璽。《石渠寶笈·三編》中記錄此卷藏于建福宮花園延春閣,這正是年小溥儀在建福宮寶庫中挑選出的一件上上品。而年清室善後委員會在清點養心殿時發現溥儀賞溥傑單,宣統十四年()十一月初二日賞單中此緙絲大卷赫然在列,此卷在此日由溥傑夾帶出宮。更戲劇性的是,半年多後,年6月26日建福宮毀于太監監守自盜引起的一夜大火,無數珍寶被焚毀。而此《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則因已轉移出宮,免於此劫。之後,溥儀出宮後在天津變賣了幾十件,多數再運往長春偽滿皇宮,日本投降後散落民間,硝煙戰火中被古玩界豔稱爲「東北貨」。國寶沉浮又逾半個世紀,21世紀初方神龍再現於世。今日終再展於北京,距她流離出宮已是99年。山河破碎、身世浮沉之中,寶物天佑,葆光如初,實爲幸甚。

圖6《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局部及包首溥儀陛下除了「隆准頎身」這個身體特徵與乾隆相似之外,對不住祖宗的事情實在是不少,但他確實又總是身不由己,總是被大時代裹挾。乾隆爺最擔心滿洲之道在子孫身上逐漸消弭,屢屢敦責宗室讀寫「國語(滿語)」,踐行「騎射」。乾隆的龍音尚無人考證,但他的語言天分絕超常人。雖說溥儀的北京官話講的金聲玉振,滿語卻自認學了許多年竟然只會說一個詞——「伊立」,意即「起來」,是滿族大臣下跪請安後皇上的答詞。

再饒舌幾句閒話,溥儀低沉動人的嗓音、語調和老舍先生錄音中的聲音頗爲神似。是不是百年前北京滿洲尊貴男性說話時頗有這樣一類的口語音韻?九十年代末,常同西堂子胡同張壽崇先生徵集并聊天,沒大沒小的爭執其陳設之百鹿尊爲何不夠乾隆本朝?張先生系滿族名門,祖父爲給「清華園」題字的那桐那中堂,民國後改姓張。解放初期家中尚有一千間房,四千畝地。捐獻祖產後,於六十年代中在政協協助溥儀憶述文史資料。壽崇先生的北京話亦渾厚低沉,然鼻音不重,常用胸腔共鳴,風趣憨直間自有一種「滿大人」那琴軒中堂之豪門風度。其長相與那桐遺照相較,亦神形俱似。在家中成堂的德宗景皇帝光緒官窯餐具處理完之後,張先生倏然仙逝,子女遵命取出壓箱底之世宗憲皇帝雍正御窯鬥彩牡丹盤、鬥彩三多碗各一對,乾隆「龍馬負圖」瓷板一方〔圖7〕,交我鄭重處置。亦得善價。那幾件瓷器真正是美極了。先生居所西南側,便爲金魚胡同祖宅「那家花園」舊址。年9月11日晚,宗室溥倫等代表隆裕太后和醇親王在那家花園設宴,款待來京的革命元勳孫中山、黃興。宴會極圓滿,雙方共贊五族共和,天下爲公。在洪憲復辟、張勳復辟、馮玉祥北京事變之前,遜清皇室與革命黨人竟也會有蜜月片刻。「大同」總是好的,高宗純皇帝以爲然否?

圖7清乾隆粉彩「龍馬負圖」瓷板北京保利,春,Lot貳·手澤重華宮是朕藩邸舊居,特爲崇奉。……兩頂櫃下所貯皆朕潛邸常用服物,後世子孫隨時檢視,手澤口澤存焉,用以篤慕永思,常懷記述。?——乾隆六十年諭旨六十四年勤政之暇,親御丹毫,定稿後即命懋勤殿詞臣繕錄黃綾本,積至今共得一百三十五本。予小子敬裝成木匣,藏於養心殿東暖閣,每日薰沐展閱。……瞻手澤之留遺,益增悲緒。念音容之渺漠,莫展孝思,尊藏什襲,時一敬觀。如領訓言終身永守。歎百本之空存,哀九旬之未祝。濡毫和淚,實不能文。——嘉慶五年七月八日子臣恭跋清仁宗顒琰《恭跋皇考黃綾詩文本》庭間不種其他樹,足識當年育物心。六十餘年貽手澤,試看滿院佈嘉陰。——乾隆《松柏堂口號》

一年前有遠客至,取出幾個牛皮紙袋,裡面裝著數摺分類封好的字紙,放在手裡掂一掂,頗輕,一本雜誌的分量。展開外封,薄薄發黃的紙片上滿是密密麻麻的硃砂色行草手跡,這便是「研朱濡翰,刻晷成文,數百千言不加點乙」的乾隆帝弘曆的親筆詩文朱稿了。共計六十四張單頁和一本冊頁,六十五件御稿繕錄了乾隆治下64年的諸多家國大事的重要時刻。例如乾隆三十六年的皇太后八旬萬壽慶典,乾隆四十一年的平定金川大捷,乾隆五十年的國子監辟雍經筵大典,乾隆五十三年的荊州水患、木蘭行圍與安南戰役,乾隆五十五年的弘曆八旬萬壽慶典;而幾余遊藝之事如賞鑒書畫、題銘古硯等亦集中呈現。將這些詩片捧起,側光看去有的地方沾染了二百年的輕塵,有的詩行則朱紅鮮鮮如剛才寫就,和光同塵中,稿紙上閃爍的微光應就是高宗純皇帝的「手澤」了。這一疊份量很輕的文檔陡然壓手了起來,「不可承受之輕」現象出現了,宛如一冊沉甸甸的金書玉冊。

數年前,故宮博物院公佈了一項偶然而重大的發現,工作人員在庫房某個不起眼角落看到兩個積滿灰塵的雕漆剔紅雲龍紋大箱,箱蓋正中朱漆凸刻「乾隆御稿」四字,兩旁雕雙龍捧之,箱上貼有民國時期「教育部清點文物委員會」簽條。〔圖8〕打開箱後,其中二萬八千余頁乾隆詩文手稿驚現於世。從皇子時期的雍正二年直到嘉慶三年,幾乎涵蓋乾隆一生。并且與刊行版的乾隆御製詩文集幾可一一對應。(上述資訊整理自王亦旻先生文《乾隆御製詩文稿與他的藝文世界》)此後,近年來民間私人收藏的乾隆朱文手稿、墨筆謄稿也相繼浮出水面,并均能補齊故宮藏乾隆御稿之缺。

圖8雕漆剔紅雲龍紋乾隆御稿箱及局部

我和同事仔細觀察,這些朱稿用紙完整單片爲約23釐米×9.9釐米(按乾隆尺度爲約縱七寸一分,橫約三寸),以淡墨經線爲欄,四欄線分爲五行;兩欄間距爲約1.9釐米(清尺六分),弘曆則在縱行欄間隨意書寫。有些短詩則將五行整片的無關部分裁去,僅留朱筆本文的兩三行。〔圖9〕「曾三顏四,禹寸陶分」,作爲「數字控」和易學專家的弘曆對手稿用紙的尺寸如何設計,是否有何「微言大義」,我們尚無任何線索。當然五縱行的比例很適合縱向書寫短文段落,與「九五之尊」就先不要拉扯關係了。小心拾起一頁朱稿,仰首透光看去,微黃色的紙上橫向簾子紋明顯,微凸起如植物根須的或細長或盤桓的紙纖維,均布於紙面。〔圖10〕朱筆之用筆感覺很趁紙,其濃淡幹濕,塗點飛白,渴筆枯筆均能牽帶自然,一氣貫通。

圖9、10乾隆御稿及透光拍摄效果

請教方家後得知朱稿用紙應爲竹紙,紙纖維和簾子紋特徵爲證;紙本身的微黃色并非染色,而是經過不很徹底的漂白後竹紙所呈現的竹漿之天然顏色。產地則可推定爲四川夾江竹紙,夾江竹紙康乾時代被定義爲科舉考試的「文闈卷紙」,每年亦上貢清廷十萬余張。而墨筆謄稿似使用加工過的皮紙,抄錄詞臣以濃墨館閣體小楷爲之,而上面弘曆本人以朱筆再加的修改字跡則或過濃或略枯澀,書寫也更草率,應與紙質有關。

將朱稿再輕輕平放下來,忽然發現「八徵耄念記」第一頁中上方有一條寬約4.8釐米的橫帶區域,紙色很新,爲淺嫩黃色,與上下暗黃紙色明顯不同。〔圖11〕受教于王亦旻先生,這原來是給詩稿「打箍」的痕跡。從故宮藏品看,詩稿均據年代分別包裝成捆,外系黃箍,上書某年御製詩或文。這「八徵耄念記」想必是一捆中最上面一張,黃箍下的紙色如新,周圍則染沾塵垢老化,紙色加深。也算是「社稷主」「受國之垢」的一個實例吧。

圖11清弘曆行書「八徴耄念記」御稿

我等按照御製詩文集編訂順序逐一排比,發現這六十五件乾隆御稿其實截取了弘曆人生中的兩三個月的時光。以御製詩爲例,一組十六件詩稿絕多寫於乾隆四十一年丙申正月,(惟「題文徵明《柳汀仙舫》即用其韻」作於二月初)。這組詩除詠懷皇祖康熙創建的中南海《豐澤園》外,均爲題詠古今書畫的題詩,主題內容與正月過年的氣氛一樣,均較爲輕鬆祥和。我們細讀之,也可以認知弘曆手稿中幾種常用的御用修改符號——如塗抹多爲圈塗及直線劃掉。加字則分三種符號:行間加字用「┒」表示,加字於紙前開頭左方空隙多用「?」符號,有「?」,有「??」,有「???」,原文中對應加字位置亦相應以「?」標出。加字於紙後右側結尾處空隙則以「△」爲標。這些趣味貼如圖。〔圖12〕還可以看出弘曆喜愛使用一些今人不大熟悉的常用字的異體字,可謂熟識「回」字四種寫法的雅士做派。如「逮」寫爲「逯」(「魏晉逯唐代有焉」)。又可以看到,朱筆原稿與定稿刊行本中的用詞用語的苦心推敲。如對臣子的政治評價——朱稿爲「儒臣者三張(若靄)鄒(一桂)錢(維城)(題董誥《五君子圖》)」,定本則改爲「詞臣者三張鄒錢」,可見在乾隆心目中最終這三位尚夠不上「儒臣」的高標準。又如考量一詞一字的準確性:例如朱稿「高人靜坐似聽禪」(題沈周《仿倪瓚山水冊》),定本爲「高人屬耳似聽禪」,改得更爲寫實。如朱稿「直標橫出都風韻,分付枝頭好半開」,定本爲「直標橫出都丰韻,分付東風好半開」,改得更爲典雅。

圖12清弘曆行書「題黃鼎《歳朝圖》」御稿

總之在乾隆四十一年丙申()正月,在舉辦各式宮廷新正典禮活動間隙,乾隆帝一連題詠了十五首題畫詩(鑒賞了自宋趙昌《歲朝圖》,元人《滕王閣圖》,王蒙《所性齋圖》,明代文徵明、沈周、邊文進、顧正誼,清初黃鼎,再至當朝金廷標、董誥諸人畫作,多數著錄于《石渠寶笈》),心情似乎一派祥和清寧。好奇心驅使我去查閱下《清高宗實錄》中本年本月的記載,看看當年當月到底發生過什麼。這組正月詩稿中時間最早的便是作於正月初一的「題黃鼎」《歲朝圖》詩朱稿。詩片裁成約三行寬,空間全部寫滿并多有增刪塗改,起筆寫詩題時朱色就很寡淡,前兩行結字渙散,後兩行則反而濃重而有精神。但整體修改很多,能看出作者思緒的不寧與紛亂不暢。新正首日的詩弘曆爲何寫得這麼不自如呢?查《清高宗實錄》此日記載:「乾隆四十一年丙申,春,正月,癸酉朔。上詣奉先殿行禮,詣堂子行禮。率王以下文武大臣詣壽康宮慶賀皇太后。禮成,御太和殿受朝,作樂宣表如儀。詣大高殿,壽皇殿行禮。」「御乾清宮賜皇子皇孫親王等宴」……原來這一白天的行程如此密集,滿,漢,家,國,儒,道,各種禮儀如許繁縟;想必回到寢宮時已是甚乏了,觀一幅黃鼎《歲朝圖》作爲應時應景的休息吧。所以這幾行詩湊得有點顛三倒四。再細看「清高宗實錄」中當日上諭,則上面的推測又錯了,原來弘曆的心緒不寧并非是禮儀活動的繁劇,而是今日有大事發生——金川前線捷報頻傳。原來前方將領富德、舒亮、明亮、阿桂各路官兵均大獲全勝。尤其「阿桂已得舍齊喇嘛寺,現在圍剿噶喇依」,「賊人」皆「棄碉潰竄」。乾隆雖尚未收到阿桂本人的直接奏報,但皇上體諒地認爲福將阿桂「必因進擣賊巢,爲掃穴擒渠之計,刻不容緩。無暇繕摺」。并下六百里加急諭旨:「佇望紅旗,指日馳遞。」諭旨主旨爲:「今日正值元旦,連得捷音,深爲欣喜。」命阿桂乘勝追擊,設法擒捕首惡索諾木并早日班師獻俘。功成後必將「茂加渥典」。原來乾隆在運籌帷幄地處理完如此的軍國大事之後,方才舒了口氣,賞賞淨垢老人黃鼎的新正《歲朝圖》,舒緩下已曆五年苦戰的第二次金川戰役勝局已定的狂喜心情。(乾隆三十六年大學士溫福在金川戰死,軍情危殆。後命阿桂爲定西將軍,五年間逐步轉敗爲勝。)在題詩的結尾,乾隆顯然想到了今日新正子時,他在養心殿東暖閣明窗開筆時以「金甌永固杯」〔圖13〕飲下的屠蘇酒——「三友三元日,屠蘇醉豈辭」這句成爲本件朱稿中用筆最爲痛快淋漓的一行。弘曆並親筆臨仿創作了數件以黃鼎《歲朝圖》為母本的「三友圖」。

圖13清金嵌珠寶金甌永固杯清宮舊藏

四十一年正月弘曆的一整月好心情并不是來源於一場接一場的新春宮廷宴會,而是西南邊陲的金川捷報。〔圖14-1,圖14-2〕戰役的終局完全按照乾隆的構想結束。正月己卯日,阿桂克噶喇依,索諾木之母、姑、姊妹均出降。「封阿桂爲一等誠謀英勇公,予四團龍補服、金黃帶」,傅恒之子22歲的福康安在此役中亦暫露頭角,受封三等男。在作于正月的「顧正誼開春報喜圖」詩朱稿中,乾隆借畫意對金川大捷做了個總結:「童子庭前鳴爆竹,喜音都共捷音來。」這個丙申新正月的喜事還有爲自己歸政所建的寕壽宮竣工,乾隆御題「寕壽宮銘」及「題符望閣詩」并御筆書成貼落。詩中有句:「耄期致勤倦,頤養謝塵喧。」「其誠符我望,惟靜候天恩。」弘曆已開始籌畫二十年後的退休生活了。〔圖14-3〕

圖14-1清乾隆徐揚繪《平定金川圖冊》之《郊勞將士》故宮博物院藏圖14-2清乾隆四十二年至四十六年?艾啓蒙、賀清泰等繪《平定兩金川得勝圖》內府銅版印本該圖部分銅版現藏於德國國立柏林民俗博物館圖14-3乾隆御題「符望閣詩」貼落

平定金川代價慘重,耗七千萬兩白銀軍費,卻開創了川藏邊界一百多年的和平。這便是這一組看似吟風弄月的題畫鑒賞詩的寫作背景。所以我的觀點向來是:讀乾隆帝的御製詩,僅從詩情遣句上著眼就太無聊了,而應當作弘曆的一部有韻之詩史日記,只有參照其背後的軍國大計,方才能一層層的讀出其中的「味道之腴」。

乾隆四十一年二月甲寅,索諾木本人出降,由阿桂「檻送京師」。丙辰日,「命圖平金川前後五十功臣像于紫光閣」。四月丁卯,定西將軍阿桂等凱旋。己巳,受俘,乾隆在瀛台親自審訊俘囚。「索諾木等十二人皆磔於市」,即淩遲處死。而索諾木們死後的故事還沒有完結,在北京月前閉幕的《妙寶莊嚴》法器展中,我們懍然看到了以索諾木的腿骨遺骨製成的藏傳佛教法器「岡洞」(即脛骨號),據造辦處檔案此爲遵乾隆諭旨,由阿旺班珠爾胡圖克圖活佛(章嘉活佛的弟子和接班人)認看揀選人犯遺骨,按照密宗儀軌將索諾木腿骨纏黑絲線并鑲銅鍍金,在乾隆四十二年四月初一,製成呈覽。〔圖15〕最終以匪首索諾木脛骨製成的一對脛骨號供奉於紫禁城至尊佛堂「梵宗樓」內佛前。據說,如令脛骨號能有殊勝法力,需用尊貴的人或罪孽至深及橫死之人的腿骨製作。所以這并非仇恨,亦爲度人度我。用索諾木之骨製成之「岡洞」必能讓修行中的弘曆遁入「聲密」法音之境吧。索諾木的靈魂也在此刻被超度,這「岡洞」上必也留有乾隆的「手澤」。魔性與佛性在梵音中血戰并交融,領悟空性,共滅共生。此或爲大慈悲。

圖15清脛骨號故宮博物院藏叁·斯文

看到東籬覺有神,風流畫史更詩人。素華獨殿群芳後,個裡原藏萬卉春。

——菊花

一曲虞兮愴別神,徘徊猶憶楚江濱。那知愛玉憐香者,不是當年姓項人。

——虞美人

——寶親王弘曆《題鄒一桂花卉十二幅》選二〔圖16-1,圖16-2〕

圖16-1?清鄒一桂?《花卉畫冊》菊花?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16-2?清鄒一桂?《花卉畫冊》虞美人?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這一節擬淺談乾隆這位滿洲天子的詩心、書藝與魏晉風度。弘曆在七十年間幾乎無日不作詩,吟詩已成爲一種與他生命相始終的習慣和執念。他的四萬三千餘首詩作源於一種不作詩就渾身不自在的「詩魔」症候。乾隆將自己愛作詩成爲「結習」,便既有自嘲亦有自負。所謂「平生結習最於詩,老杜真堪作我師」。乾隆把自己的詩作爲有韻腳的日記對待,頗有力追杜甫「詩史」的企望。不過深研佛學的弘曆用「結習」一詞也頗有深意,他好作詩之結習不改,正如《維摩詰經》中天女散花的場面——「結習未盡,故花著身」。對於「詩」這一美好的「我執」之花,五欲未盡時的弘曆不改這「結習」也罷。

青年弘曆登基前的詩作堪稱「小清新」,用典不多,不像後來那樣字字有來歷,風格頗爲細膩而感傷,讀起來也朗朗上口。如上引題鄒一桂十二花卉詩即可代表。這類詩以各體墨彩書法表現再配上相應粉彩燒製之花卉圖案,字畫相應,成爲乾隆初期唐英督陶時期景德鎮御窯廠的一大宗佳器。然而這些收錄于《樂善堂全集》的詩篇在乾隆二十三年弘曆48歲之時,被作者認爲「其中多有不愜心之句」,如同刪削明季文人著作一樣的下手狠,乾隆連刪自己余首少年詩作并重加編訂,顯然要與昨日之我告別。有些已在瓷器或其他器物上出現過的弘曆詩作自此就未收錄入《四庫全書》。在乾隆十七年十月十六日造辦活計檔中也留下一條著名的諭旨:將「御製詩四套傳旨著賞唐英。嗣後燒造瓷器應用詩之處即用此詩揀選燒造,不必用樂善堂詩文。欽此。」成爲一個以御製詩文判斷製瓷年代的旁證。本展中的洋彩御題詩燈籠瓶上,便有荷、梅兩首詩收錄於四庫定本《御製樂善堂全集》,而扶桑,牡丹兩首卻不見收錄,即應爲乾隆刪掉之寶親王時期詩作,抄錄兩句刪去的詠牡丹詩:「輕陰三月養花天,錦砌芳生蛺蝶傳。紫萼未舒千朵麗,綠苞初綻一枝鮮。」是有些香濃得化不開了,嗯,刪得對。

雍正末期寶親王留下的視覺形象最著名的當首推郎世寧繪《弘曆採芝圖》〔圖17〕。其時弘曆二十三四歲,此圖研究者衆矣;我最感興味的只有一點:即郎世寧對斯文的弘曆之眼神的表現——畫中人的兩隻眸子,既不定睛直視,又不如常見帝王貴胄肖像中的側視遠方作目光遠大狀,而是向左前偏下方輕輕一瞥。既像正看著什麼,又像放空出神如在吟詩煉字。這個對弘曆目光的表現非常微妙生動,尤如紀實攝影抓拍的一瞬,既似欣有所得又似悵然若失,如同《世說新語》中顧愷之爲裴叔則頰上加三毛,令「觀者覺神明殊勝」。甚至可與「現代繪畫之父」馬奈《戀人遊樂園酒吧》中蘇珊女郎目光向右側放空的著名表情做一對照。相差年的兩位歐洲畫家都以平面繪畫捕捉到了人與時間的本質,即將轉瞬即逝的無名一刻定格爲永恆,無論你是巴黎酒吧女還是北京的大清皇帝都擁有一個祇屬於自我的一瞬。而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這種瞬間被莊周被竹林七賢再被王羲之們所珍重,年輕的弘曆在題畫詩中也提及了「瀟灑」、「逍遙」,提到了常做夢的南華仙人莊周,提到了圖畫與鏡像。這個青年骨子裡的這種敏感讓他愛作詩,讓他能夠理解魏晉風度和《蘭亭集序》的本質——即「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是真真實實的;而「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固知一死生爲虛誕,齊彭殤爲妄作」也是真真實實的。那麼一個儒生、一個君子在這人間世何以自處?這個「悲欣交集」的永恆問題便生發了「文」的自覺——偉大的詩、文、書、畫在魏晉時代都來了。

圖17清雍正弘曆採芝圖軸(局部)故宮博物院藏

「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人唯有以詩文翰墨來對抗時間吧?用乾隆自己在本展的《緙絲蘭亭圖帖》上的御製詩來說就是「感興有若昔今視,一再無非翰墨緣」。即過去、現在、未來在互相對視,生命易逝,藝術永恆。這也就是乾隆從骨子裡,從青年到暮年那麼熱愛與膜拜蘭亭詩文翰墨這座聖山的原因吧?人生逝去,藝術永恆。

還記得溥儀在建福宮庫房的尋寶記麼,他曾提到:「還有一種特製的紫檀木炕几,上面無一處沒有『消息』,每個消息裡盛著一件珍品。」這個「消息」即指家居陳設中的暗格。而有一件紫檀雕蘭亭圖插屏的暗格「消息」溥儀沒有找到,民國故宮文物典查時沒有找到,故宮文物南遷時也沒有找到,就一直藏在紫禁城漱芳齋的戲臺之下。原來這最偉大的「消息」藏在浮雕蘭亭圖紫檀面板之後,抽出面板,八個「消息」從上至下,由乾卦至兑卦排列,刻在「蘭亭八柱」上的八件墨蹟原件妥妥地睡在這八層暗格中。〔圖18〕更有趣的是八件墨蹟自上而下的八卦編號與蘭亭八柱石刻原石及清內府刻《蘭亭八柱帖》的八卦卦號順序正好相反。石刻第一冊(第一柱)爲乾卦,爲(傳)虞世南摹蘭亭;坎卦第二柱(冊)爲褚遂良本;艮卦第三柱(冊)爲馮承素本;震卦第四柱(冊)爲柳公權蘭亭詩;巽卦第五柱(冊)爲內府勾摹戲鴻堂刻柳詩本。離卦第六柱(冊)爲于敏中補戲鴻堂本。坤卦第七柱(冊)爲董其昌仿蘭亭詩本;兌卦第八柱(冊)爲乾隆御臨董其昌仿柳本。而插屏暗格收藏墨蹟順序則最上乾卦格爲乾隆御臨本,最下兌卦格爲虞世南本。在對世人流傳的八柱帖中皇帝當然要禮敬前賢,而在內宮秘藏的排行榜上則變了,皇帝要當仁不讓得立在前賢的肩膀上。

圖18清紫檀木雕山水蘭亭八柱插屏故宮博物院藏

論者對乾隆御臨董其昌的這本的書法評價并不低,認爲「其書法圓腴豐潤,方正光潔」。且乾隆又以姿媚的行書於「乾隆己亥暮春之初」的蘭亭修禊之相同時節撰寫題詩并序,成此「藝林嘉話」。在序中乾隆將蘭亭八柱比喻爲「若承天之八山峻峙,極和布而爲埏;譬畫卦之八體流形,奇偶比而依次」。將「蘭亭八柱」視爲自己七十大壽前夕的一項紀念碑性的「承天八柱」般的文化壯舉。

而第二年乾隆庚子,明刻「端石蘭亭敘及圖畫」原石十四段浮出世間,似爲乾隆七十正壽獻禮。於是第二場蘭亭母題的文化壯舉又開始了,乾隆欽命補刻更換不全之石刻部分,并命畫院供奉賈全重畫李公麟流觴圖并再行補刻。石刻跨一年多完成後,再欽命蘇州織造緙織「緙絲端石蘭亭圖帖」全卷,把這千古流觴之盛事從堅硬的石刻又複製在了至爲柔軟順滑的最高等級的絲織品「緙絲」上,并且五色斑斕。「天下第一行書」化作了「天下第一緙絲」(本卷緙絲長逾17米,爲世之最,現故宮藏緙絲手卷最長者爲《緙絲仇英後赤壁賦圖》,長僅約5米)。這卷緙絲蘭亭的裝潢也非常用心講究,其卷首青玉別子尺寸超大,一面陽刻虎臉螭龍雲紋,一面刻「大明萬曆年製」款,粗獷而朴拙有力,爲典型明代玉器特徵。〔圖19-1〕應是在內府收藏中尋覓配用而來,特爲貼合「明萬曆益王補刻端石蘭亭圖卷」這一緙絲本之母題。別子上系香色地桃花春水加雜寶紋雙層錦縧帶,桃花春水與蘭亭休禊雅合,雜寶紋(珊瑚、犀角、雙錢紋)爲明代宮廷常用紋飾。〔圖19-2〕一個別子一條縧帶,即將東晉、明、清的千年佳話連接了起來。而包首則爲鵝黃色寶藍地鏡花「卐」壽仿宋錦;藏經紙題簽條,「包首裡子爲湖色雙龍戲珠暗花綾,五枚二飛經面緞紋地上起五枚二飛緯面緞紋花,前隔水爲淡黃色雙龍戲珠暗花綾」(引自張瓊文),上下加深褐色紙小撞邊,爲仿宋宣和裝。

圖19緙絲手卷之青玉別子(正反面)、縧帶

有論者認爲此卷的包首裝潢和乾隆晚年喜用的緙絲金龍、百花穿龍、緙絲天鹿等豪華風格迥異(見本展之《緙絲御製墨雲寶記》包首),似過於簡素。〔圖20-1,圖20-2〕實則謬矣,裝潢是爲作品主題服務,爲配合歷代蘭亭書法與李公麟流觴圖這一千古文人雅集,唯以宋錦的雅致樸麗方才襯得出吧,如果包首一上來就是金碧輝煌的百花穿龍是不是就搶了戲,鬧了心呢?且此卷上鈐「乾隆御覽之寶」璽,可見已呈御覽首肯。更有實例佐證,可觀緙絲蘭亭卷的圖像母本——石渠寶笈續編著錄之乾隆本朝之《御題補刻明代蘭亭圖帖》墨拓本(原藏北海畫舫齋,現藏故宮博物院,見王禕文),其宋錦包首與本卷包首風格一致,爲鵝黃地藍綠團壽錦,配以香色地「卐」字花卉縧帶,兩卷既統一,又有變化,相輔相成。〔圖21-1,圖21-2〕此墨拓本隔水鈐有乾隆晚年多方璽印。可見此墨拓本與緙絲本的裝池細節也正是體現了乾隆本人對「蘭亭修禊」的「深心」所托,「故識伊人用意高」是也。

圖20清乾隆緙絲《御筆墨雲室記》包首、《反蘇軾超然台記說》包首圖21(上圖)《清拓乾隆御題補刻明代端石蘭亭圖卷》包裝(下圖)《欽定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包裝

既說蘭亭,必不能只寫包首別子,而不提這蘭亭書法的「山陰真面」。作爲外行,只能再強說幾句乾隆在御稿中的書法。他自幼習書,宗法二王、趙、董以至當朝張照的經歷,使他能一步步窺見「山陰真面」。弘曆朱筆手稿中「可以看出其書寫連貫的特點,一氣呵成,少有停頓」(王亦旻文),而馮明珠曾特別討論一件乾隆二十八年朱批上的文字書寫:乾隆「在書法創法中表現出十分慎重的專業書家態度,早年至晚年筆法由清秀流利漸變爲渾厚圓勁,書體(行、草)與風格(以東晉王羲之爲法)則始終如一。硃批是日常實用的文書,書寫時比題跋古跡稍微放逸,用筆也多輕重濃淡變化,結字疏密相間,行氣一貫,增添許多書法美感。」青年弘曆曾下五年之功苦臨王羲之《樂毅論》,再臨趙、董,又經張照等大師指點,確有較深書法功底。從本展中的六十餘件乾隆御稿來看,也是符合這個論斷的,我認爲最瀟灑姿媚的一幅詩稿爲屬四十一年丙申正月的《題張照書舊作口號》〔圖23〕。本詩懷念被乾隆贊爲「羲之後一人,舍照誰能若」的張得天的書法,感歎自己的書法「所作自慚弗稱字,今茲稱矣彼亡之」,弘曆認爲自己的書法進步了,張得天卻已故去。「書有米之雄,卻無米之略。複有董之整,而無董之弱」,對張照的評價似也是乾隆對自己書法的期許,這首詩稿寫得好,連塗改的幾處都塗得很漂亮。

圖22清弘曆?行書「題張照書舊作口號」御稿

其他如五十年春之《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爲乾隆在新落成的國子監辟雍「臨雍大典」上之經筵御論講稿,書法一氣呵成,章法佈局自然天成,濃淡變化隨文思而起伏。〔圖23〕再如五十四年冬之《八徵耄念記》朱筆初稿,可謂人書俱老,塗改增刪處頻見滄桑。〔圖24〕

圖23清弘曆?行書「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御稿圖24清弘曆行書「八徴耄念記」御稿

總之,如同「天下第一行書」「天下第二行書」都是作者本人無法再複製的草稿一樣,有書法功底者凡書寫發自本心的原創作品時容易隨性而出好字。乾隆亦是如此,而這夾江竹紙的趁手趁筆,也促生了這些好字。如同傳說中的蘭亭序書寫使用鼠須筆、蠶繭紙,「賊毫」中也見真趣味。而當弘曆將定稿的詩作抄寫在宮廷灑金蠟箋上時,反而會有烏濃流滑的弊病。從這一點上看弘曆手稿的書法是與魏晉南朝人書貼手劄的私密、率性的風流一脈相承,并被不遺一紙保留下來,以待後之覽者有感於斯文。這種「敬惜字紙」的保存使我們有幸看到弘曆少年時代習字練習本(見王亦旻先生相關文章),原來十二三歲的弘曆就因愛用濃墨被老師批評「用墨太濃,字未端正」,十三歲臨《多寶塔碑》時,因爲臨寫的太浮躁,又被老師狠批「記打三板」。〔圖25-1,圖25-2〕傳奇中的他也曾是個普通小男孩,比小溥儀強不了太多,和吾等小子的差距也不那麼大。但是他的勤奮和天分使他進步神速,不出數年就有資格、有膽色在三王的三希帖上題字了。再四十年後,弘曆的書法被刻入圓明園「坐石臨流」之蘭亭第八柱,成爲書道承天之一柱。

圖25?清弘曆臨顏真卿多寶塔碑頁、臨番君廟碑頁故宮博物院藏

終生與蘭亭相伴的乾隆在秘藏蘭亭八柱墨蹟的紫檀插屏內題刻楹聯曰:「敘詩薈美由今昔,臨寫存真在晉唐。」然而彼時之「存真」并非此時之「存真」。不知弘曆如看到百六十年後的「蘭亭論辯」的筆墨官司會作何感想,當看到他的蘭亭八柱被一一否定時,是不是會對薄古欺師者動刑了。

啟功先生晚年覺得自己當時被「拉壯丁」了,并恢復了自己真正的觀點:清代有些人「懷疑《蘭亭帖》不是晉人的字跡」「他們不想碑版和牋牘的體用不同,不能運用同樣的體勢」。這其實也就是個常識問題。啟先生于年吟詩:「逸少蘭亭會,興懷放筆時。那知千載下,有訟卻無詩。」更有一件軼事:康生差人去上海動員徐森玉老撰寫附和蘭亭翻案的文章,徐森老不想寫終只得請中年的汪慶正先生捉刀。結果汪先生勉爲其難代筆交差,竟然熬得幾整夜白了少年頭。自此中年汪先生便以白頭專家的面目見人了(見鄭重文),三十年後汪先生苦言道「寫這種文章何其難也」。在時代車輪中「臨文嗟悼」,哪裡有空容得你「暢敘幽情」「有感於斯文」?當「駒隙留身爭一瞬」時,斯文掃地亦可。

乾隆最喜愛製作和日用把玩、陳設的一類御製器物也與魏晉六朝息息相關,那便是「如意」。今故宮內藏如意三千多柄,此「阿那律」在華初流行於魏晉六朝,竹木如意供名士捫蚤、談玄;鐵如意供石崇、王敦等鬥富擊珊瑚和抒懷擊唾壺。從《弘曆采芝圖》起的多件弘曆漢服文人裝束行樂圖畫像上看,他身旁總有如意,但奢豪的整根玉如意均不入畫。畫中爲竹木製的如意和竹、木柄鑲玉瓦子如意、薄金屬如意,均相對輕薄,可以與乾隆相隨腕動。本展中之乾隆紫檀三鑲古玉嵌金銀片御題詩如意便爲御用如意之翹楚。〔圖26〕其如意頭以蒲紋漢玉璧爲之,璧「好」內爲象徵乾隆徽號的「乾」卦,背面臥銀片嵌御製《詠如意》詩。此詩作於乾隆二十年,此時正逢清廷出兵伊犁平叛,生擒準噶爾部新汗達瓦齊,不久又平定阿睦爾撒納叛軍。

圖26?清乾隆紫檀三鑲古玉錯金銀御題詩如意及局部北京保利,秋,Lot

如意詩中云:「心澄何所事,腕動盡相隨。雅合談元(避「玄」諱)執,那堪臨陣麾。」表現弘曆在宮中手揮如意談玄論道,但其時他正心系西北大漠中的慘烈戰場。這風度,這不露聲色的「裝」,像極了在山中弈棋遙控淝水之戰的謝安,人前淡定如常,實則腳下已欣喜到不覺屐齒已斷。詩的結尾也極有深意——「有願皆能遂,余心懼在茲」,當天子的一切願望包括私心都能被照單滿足時,是不是要心存畏懼地警醒一下,更要對「皇天」滿懷敬畏呢?如意在掌中翻轉至正面,但見紫檀柄腹部鑲嵌漢玉劍璏,尾部套嵌漢玉劍格,均爲玉劍具,可謂「武」在「文」中。此時背面詩尾以金絲精嵌的「比德」、「朗潤」兩小印似有寒光一動,原來魏晉風度中有清談痛飲,有青眼佯狂,也有殺伐決斷。

肆·二我

乾隆帝被詬病四萬多首詩文無一能被人傳誦,瓷器愛好者們肯定不同意。「李唐越器人間無,趙宋官窯晨星看」「寒芒秀采總稱珍,就中雞缸最爲冠」,乾隆《成窯雞缸歌》裡的這幾句多年來我們就能背誦,且這首以中國陶瓷史爲主題的詩在明清同類詩歌中也可占頭角位置。

有一首題畫辭我個人認爲是弘曆四萬詩文中最值得讀,最易被所有人記誦,且極短的十六個字,但這十六字題辭在清高宗御製詩文集中竟然無論如何也搜索不到,乾隆本人就是不將其收錄入書。如下:

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儒可墨可,何慮何思。

這是著名的畫中畫「二我圖」《是一是二圖》上弘曆在本人鑒古畫像上的題辭。文體如同「偈語」,此圖發高論者多矣,讀者可自行檢索。令我發一問的是存世有五本《是一是二圖》,描繪了乾隆從三十幾歲到七十歲(即四十五年庚子款御筆梅花屏風本)的相似場景下之「二我」鑒古圖形象。〔圖27〕弘曆本人在三十餘年間在五幅畫上題寫「是一是二,不即不離」十六字共計五次,畫中人的容顏漸漸老去,繪畫者的水準也從姚文瀚、丁觀鵬依次下降,只有弘曆題辭的書法隨年齡的增長而愈加圓勁瀟灑。這十六字對乾隆來說當爲銘心之語,絕不可能因遺忘而未編入詩文集,必是故意爲之。如何解釋實難揣測。也許是弘曆不願將這十六字心法刊佈於天下,只有能進入宮闈的后妃皇子們才有資格和機會與這些宮廷貼落鑒古圖面對面,才會讀出畫中乾隆高深莫測的私語教誨。并且這十六字單獨行文時確會讓人感到不知所云,只有與畫像本身上的詩、書、畫、印結合起來時,方顯出「不即不離」的無盡之意。主流研究者們也指出,乾隆雖有大量著右袵漢族文人服飾的行樂圖,但這一自我形象的塑造只存在於畫像中,他從未在真實的政治生活中變裝爲漢服,宮中藏品中也從未發現有滿洲皇帝穿過的漢服遺存。這個乾隆「變裝形象」只在藝術夢幻中存在。這是一個「想像共同體」中的「哲人王」。故這十六字箴言必須與乾隆虛擬的二我圖共生時,才有存在價值,如只將文字錄入書中就脫離了「不即不離」的本義,這也許是其不露于文集的一個解釋吧。有玄妙,有禪機。

圖27《弘曆是一是二圖》四種故宮博物院藏

就具體的藝術創作和設計而言,《是一是二圖》源於一個乾隆喜愛的小尺幅宋人冊頁母題,然後放大,再創造,衍生,不斷變體而成五幅大型貼落繪畫。這種將「本我」變「二我」再「三我」再化身百千的圖像變奏法可當做我們探究乾隆宮廷藝術的一把鑰匙。這與陸遊之:「何方可化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詩意相同;亦與佛身化爲百千萬億,「遍滿百千億恒河沙世界」的佛家思想立意一致。

《欽定補刻端石蘭亭序圖帖緙絲全卷》也是如此,她源自明代周王、益王刻大小《蘭亭序》碑刻,由碑刻而成拓本流傳,再由乾隆下旨重新增刪補畫補刻形成乾隆「御題補刻明代端石圖」石刻(石刻藏於快雪堂),石刻再形成內府拓本蘭亭圖帖,再衍化重生而成緙絲本蘭亭圖帖全卷,是爲蘭亭圖帖的從本我至二我、三我之序列。〔圖28〕

圖28-1《明拓明益王重刻大蘭亭圖》卷(局部)圖28-2《明拓明益王重刻小蘭亭圖》卷(局部)圖28-3《清拓乾隆御題補刻明代端石蘭亭圖卷》(局部)圖28-4《欽定補刻端石蘭亭圖緙絲全卷》(局部)

而本展中的乾隆御題松石綠地粉彩「明皇試馬圖」瓷板掛屏〔圖29-1〕也是一件由「本我」衍生至二、三、四、五、六我的奇作,乾隆對這一主題的創作熱情不讓《是一是二圖》。其母本爲《石渠寶笈》寕壽宮著錄之《唐韓幹明皇試馬圖》(畫今不知所蹤),乾隆親筆在原畫上題寫《明皇試馬歌題韓幹所畫》(三十三年戊子)和《韓幹明皇試馬圖》兩首御題詩。石渠著錄按語中記載此圖乾隆御「命摹榻上石,頒賜內外臣工。所以垂戒萬世,非徒遊藝好古之爲也」。與蘭亭緙絲一樣是爲碑刻拓本之「二我」。碑刻之後則有黑地識文描金漆明皇試馬圖掛屏〔圖29-2〕、鎏金地掐絲琺瑯掛屏〔圖29-3〕、藍地百寶嵌玉石掛屏〔圖29-4〕、重華宮清人摹紙本掛屏〔圖29-5〕和松石綠地粉彩插屏,目前已發現有六種變體,查閱陳設檔可見《明皇試馬圖》掛屏等曾陳設于紫禁城寕壽宮、重華宮、繼德堂、宮外雍和宮、熱河等多處。衍生本如此之多的原因則在於此原圖觸動了乾隆鮮明對比英武的唐太宗和怠政的唐玄宗。「嗚呼,開創何雄守何弱,宴安酖毒忽爾忘天眷。漁陽鼙鼓來動地,難免蜀道崎嶇擁款段。」而原畫上宋徽宗的瘦金體畫名題字又更加深了乾隆居安思危警戒子孫的用意,故方不惜工本,多加製作。而諸掛屏上之唐明皇「疑是溫泉初罷醼」的慵懶形象又以識文描金掛屏之金袍玄宗和粉彩瓷板上的黃龍袍玄宗形象最爲生動。弘曆在題詩落款之「乾隆宸翰」璽下再鈐「得象外意」璽,亦有所寄託。

圖29清乾隆明皇試馬圖掛屏(五種)

在宮廷建築園林領域,「二我圖」模式也是乾隆設計定律。紫禁城中先有建福宮花園,後有寕壽宮花園。先有延春閣,後有符望閣。「長春書屋」「抑齋」類型的書齋與「竹爐山房」「千尺雪」類型的茶室更遍佈紫禁城及三山五園、熱河、盤山行宮。而按照蘭亭修褉夢想設計建造的北京宮苑流杯渠(亭)又爲一大宗。今寕壽宮花園之褉賞亭保存最完好。其他有南海流水音、圓明園坐石臨流(始建于雍正)亭、綺春園「寄情咸暢」亭、靜宜園行宮流杯渠、潭柘寺行宮猗玕亭,風格基本一致而流杯渠水道樣式又各有不同。其設計圖樣均源于宋代「風字」「國字」流杯渠。可參閱《營造法式》中流杯渠圖示,不過宋代原設計圖上竟雕龍刻鳳,花枝蔓延,繁縟之風頗似乾隆洋彩圖案設計。〔圖30〕反之乾隆的流杯渠則質樸得多了。所謂宋人的平淡優雅其實大部分也只存在於今人的想像當中。〔圖31〕

圖30宋代《營造法式》中的流杯渠圖圖31故宮寕壽宮花園中禊賞亭內的流杯渠

寕壽宮褉賞亭的價值還在於園林院落的經營位置,亭子與衍祺門、古華軒、假山山脈、承露臺及東南角抑齋、矩亭、擷芳亭等構成了一個山水樓臺映帶左右的蘭亭夢想小院。〔圖32〕王子林先生指出,俯瞰寕壽宮花園整體,會看到「花園中延綿著一條驚人的人工山脈,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山脈從西北發源後,其間或隱或現,或高大聳立,或蜿蜒曲折,由北往南直到東南隅而止」。「天傾西北,地陷東南」,這條山脈的設計無疑按照風水法則,東南入地於「抑齋」旁。「抑齋」沿用重華宮「抑齋」書房名,取典《詩經·小雅·賓之初筵》之「其未醉止,威儀抑抑」,傳爲九十五歲高齡的衛武公所作,愈長壽,愈自抑,愈自儆,亦爲乾隆自況。本展詩稿中《題董誥畫懿戒圖》亦用此典并提及抑齋——「抑齋回憶當年額,此志依然勵始終」。

圖32寕壽宮花園平面圖

抑齋旁之轉角處爲「矩亭」,取《論語》「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之意。從褉賞亭的自由灑脫到旁邊抑齋、矩亭的命名設置,自由與矩度就矛盾統一在這個小院中,而抑齋門前庭院的石子地也非常耐人尋味,園中幾株老樹的根脈隱起伏于地面,園林設計者選取其根莖最像龍爪的圖形部分,以曲折的石條、石子圍起,如各式雲肩式開光內隱伏的蒼龍龍爪被天網縛住,只得牢牢抓地,也似爲園內假山龍脈的龍爪落地之處,根脈「龍爪」試圖怒起而不能,弘曆其「抑」與「矩」的功夫至此,方得永年。〔圖33〕

圖33寕壽宮花園抑齋庭院中的樹根

如上,從蘭亭圖帖之「二我」到蘭亭園林之「二我」,更進一階則更有乾隆當朝真人角色扮演之「蘭亭式」抑或「西園式」雅集圖,即賈全《畫二十七老》圖卷〔圖34〕。乃爲乾隆三十六年爲賀孝聖憲皇太后八十萬壽,乾隆命在朝諸王文武及休致大臣中七十歲以上者,九人一班共二十七人賜遊香山,每人作詩一首爲太后賀壽。賈全將二十七人一併畫入圖卷中,各大老均紅頂朝珠,官服貂裘。但與同爲賈全畫稿的緙絲蘭亭圖卷比一比,藝術水準高下立判。寫實形象中的清裝官員均形容枯槁,動作拘謹,目光呆滯,與蘭亭高逸之風完全不沾邊。可見奉命雅集,必須作詩也是對老愛卿們的一次「折磨」。而本展「皇太后八旬萬壽鴻稱積慶頌并序」冊頁,亦爲同時同慶典產物,弘曆在長篇駢文頌詞中句句用典,各式頌語堆砌連篇:「臣聞思齊顯德徽乃播音,毓祉介眉,慶宜歌頌。維天保之福孔固,以莫不增;由嘉樂之佑自申,必得其壽。累萬萬而推軒紀,旋八八以暢伶筩……」令人閱讀困難,背後的真情實感則很難體現。

圖34清賈全《畫二十七老》沈初書詩台北故宮博物院伍·八徵

一日未息肩,萬民恒在懷。

予年七十時,用杜甫句,鐫古稀天子之寶,而繼之曰:猶日孜孜。不敢怠於政也。

予之子孫,能心予之心,政予之政,惕予之惕,憂予之憂,或得仰邀天眷,有年至七旬、八旬者繼用此寶,則又我大清國億萬斯年無疆之庥,所不敢必而深願者也。

?——乾隆《八徵耄念之寶記》

上引這份御稿《八徵耄念之寶記》是本展中乾隆在朱稿,墨書謄稿一稿,墨書謄稿二稿上增刪批改字數最多的一篇御製文,就其內容而言,上承十年前的《古稀說》,下啟兩年後的《十全記》。〔圖35〕乾隆總結自己年登八十、蒙天眷佑、五福五代的人生路,展望按初心夙願即將在六年後的乾隆六十年歸政禪位,期許後世子孫能像自己一樣按《洪範·九疇》行事,「體天愛民,誠心勤政」,能以乾隆的初心爲初心,以乾隆的政令爲政令,警惕乾隆之所惕,擔憂乾隆之所憂,如此若子孫們也能有福年過七旬、八旬,那麼這方「八徵耄念之寶」寶璽就由子孫繼續使用,這才是大清萬年之幸。從朱稿、墨稿的文章標題上看,朱稿標題爲《八徵耄念記》,墨稿標題爲《八徵耄念說》,墨稿二標題爲《八徵耄念之寶記》。三改其名,可見弘曆下筆之鄭重斟酌,可謂乾隆帝的一份寫給大清未來皇帝的政治遺囑、政治交代。

圖35清詞臣楷書御製文「八徵耄念說」謄稿弘曆硃批

據乾隆五十五年八月十五日造辦處活計擋,乾隆傳旨命鐫青玉「八徵耄念之寶」和「古稀天子之寶」雙璽,并命將「八徵耄念之寶記」和「古稀說」刻在印臺四周,并特別配製紫檀雙聯印匣一併貯藏。這兩方同匣寶璽看來就是爲乾隆身後子孫中能壽至七十、八十的未來大清皇帝預備鈐用的禮物。這兩篇自作七十、八十壽辰文章的主旨一脈相承,可讀性最強的部分在於有趣得體現了弘曆的「歷代帝王鄙視鏈」。即《古稀說》所述「自三代以下帝王年逾七十者漢武帝、梁高祖、唐明皇、宋高宗、元世祖、明太祖凡六帝」,這六帝雖名聲赫赫,但乾隆認爲「即所謂古稀之六帝,元明二祖爲創業之君,禮樂政刑有未遑焉。其餘四帝,予所不足爲法」。只有元世祖與明太祖尚可,但其時制度尚未完備,其餘四帝則均不足爲法。而大清國在弘曆的統治之下正值全盛——「夫得國之正,擴土之廣,臣服之普,民庶之安,雖非大當,可謂小康」,謙虛地說大清剛進入「小康」,但實則正是他平生最志得意滿之時。而再過一旬十年之後,弘曆仍然身體康強,一日萬幾。於是在《八征耄念之寶記》中補充說:「夫漢唐以來,古稀天子才得六,六之中,至八旬者,才得三,而三者之中,惟元世祖可稱賢,其二則予所鄙也。」忽必烈之外那兩位活過八十歲的指梁武帝、宋高宗。「梁武帝自貽傾覆,宋高宗忘恥偷安,皆所素鄙。惟元世祖乃創業大有爲之君……但計其世次,訖順帝不過四傳,亦不能如今五世同堂之盛」。既年逾八十,又五福五代,這種天賜厚福,乾隆在歷代帝王中絕對超邁古今。

回想我經手的兩方「八徵耄念之寶」璽,一大一小,均爲白玉質。大者雙龍紐7.5釐米見方,精雕柳葉篆六字陽文。〔圖36〕小者2.6釐米見方,蹲龍紐,選料極精,爲仔料羊脂白玉與「向用五福」「自強不息」合爲一組。所謂「八徵」即《尚書·洪范》篇箕子告周武王洪範九疇(九大治國法則)之八:「念用庶徵」,即帝王要敏銳體察萬物的徵候。「雨暘燠寒風」這些幹濕冷暖均要特別留意,凡天象、氣候、災異均在提醒皇帝的施政得失,而萬物的背後則是萬民,「念庶徵即所以念萬民」。「一日未息肩,萬民恒在懷」(朱筆原稿爲「恒在念」,在墨稿中,弘曆以朱筆改「念」爲「懷」,情懷更切),八十歲的乾隆必須要念用八徵。「八徵」之外還要心存「三憂」,即《洪範》第九「威用六極之三曰憂」;帝王必須心有憂患意識,斂福錫民,方得王朝萬年無疆。

圖36清乾隆白玉交龍鈕「八徵耄念之寶」璽及印文北京保利,年春,Lot

十五年來,經手乾隆御璽近二十方,重要者有約3.8公斤的乾隆三年製銅點金「乾隆御覽之寶」;有乾隆五年之前製昌化雞血「敬勝怠」璽;有乾隆十一年製壽山凍石「乾隆宸翰」璽;有乾隆五十一年製白玉「信天主人」寶璽;五十四年製白玉「八徵耄念之寶」「自強不息」組璽;有六十年製白玉「太上皇帝之寶」方璽和「太上皇帝」圓璽。這個序列,其六七十歲階段尚是空缺。月前,一方深鎖閣樓數十載的壽山石蒼龍教子鈕「古希天子之寶」悄然現身了。此璽6.5釐米見方,高6.3釐米,選用溫潤壽山芙蓉石微黃色章料,略帶紅花。鈕雕雲龍紋,主龍蟠伏雲端,龍頭朝向正對印文正面,龍睛威猛深邃。從印鈕頂面俯瞰之平面圖觀,五爪主龍正守西北「乾」卦之位,坐北朝南,應是乾隆本人的化身。四爪小龍居東南隅,仰頭西向迎合主龍構成「蒼龍教子」主題。〔圖37-1、圖37-2〕皇十五子永琰已於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弘曆63歲時)由乾隆帝秘密建儲,御書名字密匣藏於「正大光明」匾後。此東南小龍即爲未來嘉慶帝的象徵。從側面觀此印形勢,左上西北高,右下東南低。全印如同中國地形,最高點正在祖龍龍鼻位置。自全側面觀察,主龍龍頭昂然仰起,目光仰望蒼天,正是表現乾隆晚年多次提及的「仰邀天眷」「蒙天眷佑」「以聖希天」之意境。這昂起的龍鼻不正如「隆准」的弘曆本人麼?天子仰望青天,皇天昭昭在上。再看龍頭周圍祥雲厚重,如同西域之昆侖聖山。小龍則伏于東南,周圍則輔以薄雲,如同守護雲淡風輕之東南富庶之地。開創于西北,守成于東南。將乾隆一生「西師」「南巡」兩大功業縮方寸於指掌之間。常見乾隆晚期璽印多爲玉製雙龍鈕,工藝精美但較程式化。製作如此件壽山印鈕之殫心竭慮設計者,極珍罕。此印與引首「寕壽宮」,副寶「猶日孜孜」原爲三方一套組璽。還記得寕壽宮花園高起於西北角,伏陷於東南角的那條假山龍脈麼?與此印的設計亦一脈相承。

印面深刻圓勁之篆書「古希天子之寶」。乾隆四十七年二月十一日,造辦處廣木作檔案中亦有「太監鄂魯裡交凍石古稀天子之寶圖章三方(懋勤殿現用)傳旨著查舊匣改做盛裝」的記錄。此璽在鈐用上多用於乾隆御筆書法。在乾隆寶藪上此璽「寶」字旁左下邊緣區略有微磕,今實物亦如此。著名者如乾隆五十年作御筆《哀明陵三十韻》之引首題字「永言垂鑒」上方,正鈐蓋此璽〔圖37-3〕,弘曆在詩中評點前明興亡之事,并敘述自己於永樂帝長陵前酌酒三爵拜祭謁陵。清興已曆百餘年,與往昔的敵國今已和解,惟明亡之歷史教訓乾隆也要讓大清子孫「永言垂鑒」,故鄭重鈐上此「古希天子之寶」。

圖37古希天子之寶、《故宮博物院藏清代帝后璽印譜》第六冊?乾隆卷二?頁九九、乾隆御筆《哀明陵三十韻》引首

「古希(稀)天子之寶」寶璽爲乾隆著名文章《古稀說》的物質化體現。此文的吃重之處并非在弘曆慶賀自己「人生七十古來稀」,而是在豪邁得向天下昭告:大清在他七十歲時已進入「小康」之世,即「雖非大當,可謂小康」。已遠邁漢唐元明。且本朝無「強藩」「外患」「權臣」「外戚」「女謁」「宦寺」「佞幸」之患。故不獨天子爲古稀之人,天朝也到了古來稀有之盛世,「誠古稀而已矣」。接著弘曆又筆鋒一轉,認爲古稀之君和古稀之世均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自滿,而要「猶日孜孜」「無敢逸豫」。并總結大清的治國之道是「以是典學爲實學,以是奮武非黷武,以是籌邊非鑿空,以是製作非虛飾」,這些國策,頗有些清儒「樸學」之「實事求是」的氣味。故此「古稀天子之寶」不僅僅是乾隆給自己七十大壽的禮物,更是爲十八世紀之古今罕有的大清盛世製作的一個「資治通鑒」般的歷史封印。在乾隆四十五年至五十四年之間,曾鐫各種形製「古稀天子」「古稀天子之寶」璽印四十二方以爲至尊之銘刻,意義非凡。

而由《古稀說》竟又引出了乾隆四十六年「尹嘉銓案」,是爲乾隆朝晚期第一文字獄大案。論述者多矣,讀者可自查其詳(魯迅文「買《小學大全》記」即書此事),簡言之即退休的大理寺卿尹嘉銓妄爲亡父討要諡號、并要求陪祀孔廟;觸怒乾隆天顏,在尹氏奏摺上朱批「竟大肆狂吠,不可恕矣」。對尹氏治罪抄家中,發現與乾隆同庚的尹嘉銓在年前的私人著作中竟自稱「古稀老人」,尹硬是辯稱他沒看過已廣爲頒發臣下的乾隆御製《古稀說》,竟然僭越到要自比于「古稀天子」并在文章中攻擊盛世有「下情不通」之慮。最終,「古稀老人」尹嘉銓被「古稀天子」弘曆從輕發落,「此種敗類,自斷不可複留。」「著加恩免其淩遲之罪,改爲處絞立決」。偽「古稀老人」落下個全屍,和皇帝同庚竟會下場如此慘烈。我們不由得戰慄不已,恭請出這方壽山石「古稀天子之寶」再三拜之,此璽白芙蓉質地竟是這般溫潤凝膩,置於掌中時不由得你不去盤它。小臣并非僭越,而是欲使乾隆聖上的手澤重光于印身,是爲奉旨恭「盤」。盤它。

弘曆名諱爲「曆」,這名字似乎有一種「曆算」之力,讓他從二十五歲登基起就一切按自己內心的時間表行事,一切盡在預判掌握之中。最神秘的故事即在乾隆二十五歲登基後的乙卯九月(尚未改元乾隆)——「憶昔乙卯九月,朕踐祚之初,即焚香告天默禱云:昔皇祖御極六十一年,予紹膺寶位,不敢仰希皇祖。若邀昊蒼眷佑,至乾隆六十年即當傳位皇子,歸政退閑,彼時朕春秋方二十五歲,初未計及在位六十年壽當幾何,亦複不以爲意」。

這在位六十年一甲子的默禱,從期許一步一步走向現實,他從古稀天子步入八徵耄念,再過五年,「太上皇帝之寶」終可鐫製鈐用了。皇天對於「信天主人」弘曆的眷佑是如此深厚。暮年的弘曆也禱望上天能繼續眷佑他的子孫,五世同堂已是現實,五世之後更應綿延無疆。如前述的兩方裝入同匣之「古稀天子之寶」和「八徵耄念之寶」,即是爲大清後代天子壽至七十、八十後繼用所畫出的一個美好願景〔圖38〕。但弘曆只能準確的「曆算」自己,而不能「曆算」子孫。乾隆之後竟無一位大清皇帝能活過七十歲,遑論八十。「五福五代」也一語成讖,「永綿奕載」,國力日衰,至乾隆第六代溥儀,清室遜位,五代之福果然用盡。兩千年中國帝制隨之也告終結。「古稀天子之寶」與「八徵耄念之寶」,永遠再無帝王有福鈐用。

圖38碧玉交龍紐「八徵耄念之寶」「古稀天子之寶」共貯一紫檀木寶匣故宮博物院藏陸·賦彩

換個輕鬆話題,談談乾隆宮廷藝術中的色彩。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乾隆御製詩集寫本每集卷首,均圓光繪乾隆寫真肖像,自乾隆十三年起,每十二年一編,御製詩初集、二集,畫像爲弘曆38歲、50歲形象,著寶藍色龍袍,自三集起,62歲、74歲、86歲的乾隆均著絳紫色常服龍袍。這種深絳緋色沉著耐看,比近年流行的「髒粉」色更深,尤顯宮廷貴氣。〔圖39〕皇帝的喜好服色也體現在乾隆中期的流行色冷暖之變上,即從清早期的青藍色系向清中期的紫紅色系轉變。《揚州畫舫錄》中記:「揚郡著衣裳爲新樣,十數年前(乾隆初)緞用八團,後變爲大洋蓮,拱璧藍,顏色在前尚三藍、朱墨、庫灰、泥金黃,近尚高粱紅、櫻桃紅,謂之福色。」乾隆身著的絳袍便是「福色」,這絳緋「福色」在清宮喜慶典禮上多爲使用,本展之乾隆巨幅緙絲絳色地九團龍壽幛便以此「福色」爲地子,其上二十余種各色吉祥紋飾閃爍其間,應爲太后祝壽之用,配色盡顯奢華典雅。〔圖40〕《嘯亭雜錄》等筆記中又載乾隆晚期寵臣名將福康安極喜著此絳紅衣服,亦被民間稱爲「福色」。喜在街頭以大轎招搖過市的福大帥之「深絳色」著裝風尚被親貴之家追隨一時,穿者均沾了福氣。其實福康安的喜好也正是源自乾隆本人。本展中福康安恭摹之《緙絲御筆墨雲室記》可見福帥貢禮之奢華絢麗。

圖39-1乾隆皇帝肖像,自右而左分別繪制於《御制詩初集》《御制詩二集》《御制詩三集》台北故宮博物院藏圖39-2乾隆皇帝肖像吉美博物館藏圖40清乾隆御製絳色地緙絲團龍三多瑞果掛帳北京保利,秋,Lot

在絲織品上的絳緋色系列到了御窯瓷器上則爲乾隆洋彩上流行的胭脂紫色,〔圖41〕比康雍間的胭脂紅、胭脂水更顯濃厚,奢華間亦帶有法國宮廷用色氣息。天青、天藍、月白、粉青等顏色釉色在乾隆御窯中仍沿襲燒造,但更大膽的配色也出現并達到了新頂峰。乾隆洋彩中的以松石綠色打底,成爲一大風潮,宛如當代的糖果色,與模仿掐絲琺瑯之寶石色調有關。〔圖42〕再例如本展中十面靈璧山居典藏的清乾隆黑地綠彩花鳥大盤,直徑達48釐米,爲同類品種之最。盤心以青花鈷料爲地,罩燒如祖母綠寶石般翠綠、通透的綠釉,綠釉罩於鈷料之上,低溫出窯便形成了色如黑漆的墨色地子。〔圖43-1〕主題花鳥紋飾以黑線勾勒,爲中秋庭院小景,湖石間伴以蜀葵、秋菊,螳螂躍起,蝴蝶紛飛;兩隻白頭翁深情對望,用筆極精緻而爽利。盤心大面積的玄黑色天空并不讓你覺得沉悶暗黑,因爲罩上透明綠彩後,有灰度的黑色地上閃爍如黑漆螺鈿般虹彩反光,華貴而神秘。這種綠黑交織的反光如同錢鐘書在《讀拉奧孔》中描述的,有「能調和黑暗和光明的真矛盾,創辟新奇的景象」。如馮明期詩:「倒卷黑雲遮古林,平沙落日光如漆。」如李賀詩:「鬼燈如漆點松花。」乃爲瓷中用色之奇品。在中國陶瓷上這一黑綠彩搭配源自唐宋北方窯場〔圖43-2、圖43-3〕,傳世作品稀少,至康熙官窯復興,製作小件文房筆洗,雍正朝則有小盤、小尊製作。由於其工藝複雜,難以穩定製作,向爲稀見之品。至乾隆初期方有此大盤之大成。架上適有一冊DamienHirst黑色封面展覽大書,黑地上爲孔雀石製作翠綠色美杜莎雕塑頭像。〔圖44〕這種綠黑配看起來生命力很長久。

圖41清乾隆御製洋彩夔龍蓮花賁巴瓶(一對)北京保利,年春,Lot圖42清乾隆松石綠地粉彩描金折枝四季花卉蓋罐(一對)北京保利,年春,Lot圖43清乾隆墨地綠彩雙喜圖蓮托八吉祥紋大盤、唐紋胎綠釉瓷枕(香港保利,年春,Lot)、宋磁州窯黑綠彩瓶(大阪東洋陶瓷博物院藏)圖44DamienHirstTreasuresfromtheWreckoftheUnbelievable達米安·赫斯特:來自難以置信的殘骸的寶藏年10月

不過如你想在一件作品上「一日看盡洛陽花」,盡覽乾隆之十全用色的話,只有去細細賞味《緙絲蘭亭圖帖全卷》了。其配色之精妙、豐富值得單獨作一篇論文。通卷緙絲以本色絲線爲地,呈淡雅的米黃色,通篇書法文字部分,乍看爲黑色,細審則爲磁青色深藍緯線緙織而成〔圖45〕,書法部分在本色絲地上更顯柔和不突兀。尤其在仿書法碑刻塗抹斑駁處,如大面積純黑必感覺太愣。其第二段仿李公麟流觴圖部分,山水映帶,人物衆多,共有60人,故色彩的表現也無比豐富。由於表現暮春之初修禊,整卷氛圍都籠罩於嫩綠鵝黃的背景色調之中,溪流岸邊,草色青蔥漸變,列位高士列坐岸畔。開卷處,便是一首不同凡響的春日奏鳴曲,著湖水綠色袍的王羲之在亭內命筆,朱紅椅批微露一角,二小童穿極柔嫩之粉紅短袍佇立兩廂,那粉紅如同雍正粉彩過枝桃花的顏色,一童露出橙黃褲腳又添一抹鮮明亮色,羲之背後侍茶童子則亦著湖綠袍,與書聖相呼應。亭下水中,波紋以湖藍爲之,上浮白鵝三隻,淡紅鵝喙。蘭亭序文字中的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風致在被這些微妙的色彩過渡和對比中展現無遺。〔圖46〕再繼續展卷,深深感到這是一幅各色絲線數十種緙織而成的炫技之作。圖中與會四十二高士均著藍、綠、黃、褐色系袍服,同一人之著裝裡外、上下、頭足又各有不同色彩搭配,無一完全相同者。〔圖47-1〕每大色系又分不同色階,例如藍有深藍,寶藍,月白;綠有草綠,果綠,湖水綠,橄欖綠;黃有明黃、緗黃,駝黃;褐有深棕,淺褐,葡灰。并且高士袍服均不見紅色系,而他們座下之氈席則以大紅、絳紅、明黃、杏黃等長方形飽和度高的純色爲之,極富節奏地提亮了色彩的高聲部。人物穿朱紅、粉紅色衣服者爲七個童子,如同幾聲清亮的打擊樂。〔圖47-2〕

圖45、圖46《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局部圖47《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局部

緙絲工藝能隨意更換小梭,根據花紋顏色的需要變換顏色,故緙織色彩豐富的書畫作品爲緙絲藝術中精絕之作。南宋大師朱克柔、沈子蕃是爲緙絲書畫之典範,將緙絲從實用裝飾品提升到了藝術精品的地位。乾隆帝素來鄙夷南宋帝王,如弘曆對本端石圖帖母本中收錄的宋高宗二手劄不置一詞,直接忽視。如本展御稿中《書宋孝宗賜曾覿書冊後》,批評宋孝宗乃庶人之孝後,甚至不屑親自在冊後題寫自己的批評,直言不欲書,命董誥書其後。〔圖48〕但他對南宋緙絲則青眼有加,并命蘇州織造勤心仿製并發揚光大。

圖48宋高宗緙絲蘭亭卷之御札兩通、《書宋孝宗賜曾覿書冊後》御稿

緙絲表現色彩之微妙柔和處甚至勝於書畫原作,與其工藝特性有關。緙絲以植物染色之多色絲線「通經回緯」緙織成色彩過渡之線條與色域,而彩色絲線本身亦反射光澤,形成一種透明感。觀者眼中的色彩變化是由無數短緯線呈點陣狀呈色,并在逐漸過渡中混色而成,這與中國畫的筆法描繪不同,而與喬治·修拉的「點彩派」新印象主義的原理略有相通之處。疫情後,可往觀芝加哥藝術博物館之修拉名作《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圖49〕此畫耗時兩年,以五百萬個色點組成,同樣表現水邊的淺綠色氛圍中的春夏雅集。只不過主人公換成了法國資產階級男女。其顏色的柔和、體量感和透明的空氣感與緙絲《蘭亭圖》有相通之處,而此卷的緙織工時又豈止兩年呢?

圖49修拉《大碗島的星期天下午》

通觀全卷,作不出詩的王獻之座側潁川高士庾蘊的橄欖綠袍服色調頗爲動人,其上是庾蘊的蘭亭詩:「仰想虛舟說,俯歎世上賓。朝榮雖云樂,夕斃理自因」。〔圖50〕生命雖無常,蘭亭春色之明媚則超越時空地停駐於緙絲卷中。

圖50《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局部

乾隆藝術之賦彩還有一個微妙之處極有趣味,并非如上述的色彩對比搭配,而是如「紋身」般的銘刻、疊加、交織而成的圖底關係。乾隆目前以被網民們追諡爲「蓋章狂魔」著稱,這并不冤枉,弘曆確實癡迷於將他本人的各式印章鈐蓋於書法名跡紙絹上,與歷代不同色澤的印章、書跡疊加而產生新層次、新關係。他對前賢的收藏印,甚至「半印」都非常重視,在以其他材質複刻書畫印記時也非常用心。如明皇試馬圖瓷板上松石綠地上之紅彩雙龍印與徽宗瘦金體題字的關係;如金彩「鼎」式半印、「宣和」半印,印文之金彩凹凸有一種「瀝粉」效果。〔圖51〕又如《緙絲蘭亭圖帖》上,「乾隆御覽之寶」朱紅大璽,與「永和九年」「於會稽」七字的疊壓、交織的層次,印下之字呈「紅中之藍」的微妙過渡,是對緙絲工藝的一次大考。〔圖52〕其緙織書法部分對書法原塗改處的層次和碑刻斑駁部分的表現也極富趣味。如所緙虞世南本蘭亭,「向之」與其下所覆蓋的「於今」,「痛」下之「哀」,塗去的「良可」,斯「文」下的斯「作」。一一放大審之,令人感到興味無窮。〔圖53〕

圖51清乾隆松綠地粉彩加金御題詩「韓幹明皇試馬圖」瓷板掛屏(局部)圖52《緙絲蘭亭圖帖全卷》上「乾隆御覽之寶」朱紅大璽圖53《緙絲蘭亭圖帖全卷》局部與馮承素摹本《蘭亭序》局部對比

再如本展青玉板刻王獻之中秋帖〔圖54〕上前兩行密集的歷代印跡以玉雕方式刻畫。「神品」「宣和」半印、「御書」葫蘆印、「紹興」印均以陰線填金方式疊加于中秋帖的本文之上。印的細線與字的粗線在疊壓之處如何妥帖又是對玉工的一次大考,唯宮中刻字名匠朱彩方能勝任。尤其「秋不」二字上的圖形「乾」卦半印,產生了完全疊壓的三層關係,處理之微妙可入毫顛。從最終效果上看,在至爲堅硬的玉板上烙下的這個「乾卦」紋身確實精彩。

圖54清乾隆中秋帖玉板及局部柒·近臣

可信者人,而不可信者亦人,萬不可信人之必不負於己也。不如此,不可以言用人之能。

其不敢輕信人一句,乃用人第一妙訣。朕從來不知疑人,亦不知信人。

???——雍正帝《硃批諭旨》

朕以爲本朝紀綱整肅,無名臣,亦無奸臣。何則,乾綱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

——乾隆帝《明辟尹嘉銓標榜之罪諭》

以上第一段皇考世宗憲皇帝的這些大實話語錄乾隆必不會不熟悉,如何信用和駕馭臣下是帝王執政第一要務。「數字控」弘曆也喜歡以數字來歸納自己的老師和大臣們。乾隆四十四年乙亥,在成爲古稀天子的前一年,69歲的弘曆作《懷舊詩二十三首》,懷念已逝去的二十三位重要大臣,有「三先生」「五閣臣」「五督臣」「五功臣」「五詞臣」。

于文襄公

于敏中爲乾隆二年狀元,文華殿大學士,四庫全書館正總裁,歿于四十四年十二月,時爲懷舊詩詩成之後,故未入五詞臣之列,諡爲「文襄」,入賢良祠。于敏中實乃乾隆一朝最重要的詞臣,從青年時代充任「日講起居注官」起,長期繕寫乾隆的朱稿詩文爲墨書小楷詩片,其爲人機敏而記憶力超群,乾隆日常口占之詩于氏皆能默誦記之,一字不差。我們經手的多件掐絲琺瑯御題詩掛屏上,均多爲于敏中隸體敬書乾隆御製詩。本展中「掐絲琺瑯山水樓閣掛屏」〔圖55〕上亦然,于敏中敬題詩爲《賦得萬年枝上日初長》,爲頌皇太后祝壽詩,所謂:「延庥襲慶歌苞茂,萬歲千秋奉壽康。」取景圓明園宮苑美景,尺幅宏大,工藝頗爲奢華。兩岸故宮亦有多件此類掛屏,于敏中與掐絲琺瑯貢品製作的關係,值得進一步考究。于氏病卒後兩年,甘肅捐監案涉及到其貪腐行爲。乾隆五十一年,弘曆作幾餘詠物詩時看到明嘉靖年間器皿,想到青詞宰相嚴嵩專權之惡,認爲于敏中晚年品行有類嚴嵩,但又決不能讓無知百姓將自己看成嘉靖,于是下旨將于敏中撤出賢良祠。但念舊的乾隆皇帝對于氏子孫并不再深究,畢竟蘭亭八柱中第六柱離卦即爲于敏中書補戲鴻堂本蘭亭詩,被乾隆列爲承天八柱之一,況且第七柱之董其昌也是品行有虧之人。對政治上屢屢犯錯的張照的關愛也是如此。在藝術領域,乾隆能做到網開一面,唯才是舉,并不因人廢書。

圖55清乾隆銅胎掐絲琺瑯山水樓閣御題詩大掛屏北京保利,春,Lot衆詞臣

觀御稿之墨筆謄稿,館閣小楷精麗不苟,繕書者功底深厚。嘉慶在跋文中泛指爲「懋勤殿詞臣繕錄」。而據趙翼《簷曝雜記·聖學二》,我們得知乾隆朝中葉抄錄弘曆朱筆詩草的詞臣有汪由敦、劉統勳、劉綸、于敏中、王傑等,皆爲重臣。乾隆晚期,董誥、王傑的抄錄任務均重,相當於早年的于敏中。本展御稿中,乾隆數次提及董誥,可見知遇之深恩。董誥一生富貴,福壽雙全,其生辰八字被清代命理大師任鐵樵批爲「天然清氣在庚金」,與弘曆相合相類,其行運順遂。

本展中有一件著錄於《西清古鑒》之漢簷鐸〔圖56〕,鐸失而清宮御題紫檀鐘架完好保存,乾隆爲之作御製詩「詠漢簷鐸六韻」刻在紫檀架正中,而六位詞臣梁詩正、彭啟豐、錢汝誠、竇光鼐、陳孝泳、鐵保的六首和詩刻於架之欄板。每位大臣的詩都步乾隆韻,并以「心」字結尾,分別爲「識皇心」「廑宸心」「仰皇心」「仰堯心」「仰皇心」「見聖心」。詞臣們給乾隆爺溜須真是要用心,太費心啊。

圖56清乾隆紫檀御題詩銅鐸架及局部衆遠臣

對於日常由吏部、兵部「帶領引見」入宮陛見的中下層官吏,弘曆并非是禮節性會見,而是隨機與這些小官交談,并將印象評語記下以朱批方式寫在官員的「履歷單」中以備自己日後查用。

孔飛力教授在《叫魂》中就整理了19件乾隆對這些官吏的「朱批記載」,雖然只是一面之緣,皇帝的眼光卻經常很犀利,頗爲有趣。如:

禮山:人似忠厚,還可用,然器質只可勝道台而已。(年)

姚立德:結實,有出息。(年)

楊重英:似可用,但恐過聰明有心。(年)

馬騰蛟:結實可用,將來有出息。(年)

吳兆基:伶俐,當可造就,再看。(年)

額魯禮:忠厚本分,人似結實。(年)

顧學潮:未免蘇州派,非甚大器。(年)

看來要入乾隆的眼,非結實、本分、忠厚不可,對於江南出身的聰明人,反而最容易引起皇上的疑心。「蘇州派」的評語太妙了,弘曆一定是聯想到了窮工極巧失去古意的蘇州工玉雕了吧?總之,皇帝雖然真心想和你聊聊天,但你總還是要「多磕頭,少說話」爲上,留下個厚道人形象總是有利於今後升遷的。

阿文成公

在本展作於乾隆五十三年八九月的一批御製詩稿中,以事關阿桂、惠齡、畢沅奏報荊州水患治理的組詩最爲緊要。尤以《阿桂奏報荊州被水緣窖金洲漲沙激水之故詩以志愧》一詩,弘曆凡改三稿,不斷增補,詩名爲「詩以志愧」,表現出乾隆對荊州百姓流離失所的深切關懷、感同身受(「南望痛已傷」),認爲地方官長期失職,皇帝自己也「實不能不引爲己咎」。〔圖57〕乾隆以「念用庶徵」爲晚年座右銘,故得知荊州城嚴重被淹後心痛不已,於五十三年七月間,乾隆對荊州水患曾下十四道聖旨,并「重臣遣詳勘,發帑資經濟」,即遣首席軍機大臣阿桂爲欽差去荊州調查,并由戶部發二百萬兩銀賑災重建。阿桂的身份地位可不同凡響,爲四次繪入紫光閣功臣像的乾隆晚期第一名將和勳臣,而且還善於治水,堪任乾隆晚期歷次兵事和水患的「救火隊長」。〔圖58〕阿桂至荊州後,調查發現荊州城千年歷史上從未有嚴重水災,但在乾隆朝竟然被淹了三次,其中必有蹊蹺。原來是江中沙洲窖金洲由於地方利益關係,佔用者逐漸擴大沙洲牟利,導致沙漲堤潰。明爲天災,實爲人禍。乾隆便借此整頓湖北官場,對十年之內鄂省督撫藩司均各有懲戒,阿桂督行疏浚後,荊州水患始平復。等到稍後乾隆爲惠齡、畢沅的奏報賦詩時,詩名已從「志愧」改爲「志慰」了,可見七十八歲的老皇帝「朕心甚慰」。只是乾隆仍然要爲災民們怎樣過冬、怎樣恢復生產、恢復元氣感到憂心。即「覽之固覺稍慰,然閭閻元氣,豈能驟複,南望猶深懸切」。相信看到這裡的人都不再會相信乾隆晚年是個「倦勤怠政」的老人。「一日未息肩,萬民恒在懷」「庶徵之八,可不念乎」,這些高標之語確非虛言,弘曆是發自內心的焦慮和憂心,起碼從文字上看是這樣。

圖57清詞臣楷書御製詩「阿桂奏報荊州被水縁窖金洲漲沙激水之故詩以誌媿」謄稿弘曆硃批圖58清咸豐沈貞摹繪《大學士阿桂畫像軸》?故宮博物院藏圖59清乾隆《和珅畫像》御筆平定台灣二十功臣像贊(局部)

國事繁劇,但股肱之臣阿桂當年也已經七十歲了,成功治理荊州水患是他政治生涯中的最後一件大事。回朝後阿桂的主要成就則是與聖上之寵臣和珅〔圖59〕冷戰和慪氣,「不與同直廬」即二人不在同時同室辦公。而在乾隆皇帝御階之前時,阿桂亦遠離和珅站立,「朝夕入值,必離數十武」。和相湊過去說話,阿桂仍然一動不動站著,輕漫地應付幾句。乾隆不會看不出來這二位的梁子吧?嘉慶元年,阿桂領班于千叟宴,次年病逝,年八十一,走在了弘曆的前面。出將入相的阿文成公的軼事還在於他是個性情中人、奇男子。「相傳公在行營,每軍務倥傯,帳中獨坐,飲酒,吸淡巴菰,秉燭竟夜。或拍案大呼,或砉然長嘯,拔劍起舞,則次日必有奇謀。」一位痛飲酒,痛吸雪茄的大帥形象呼之欲出了。

捌·圓覺

八十曰耄,老而智衰之謂。茲逮八十,幸賴天佑身體康強,一日萬幾,未形智衰,不可不自勉也。

——弘曆《八徵耄念之寶記》

「耄耋」是高夀的尊稱,卻也是老而糊塗的隱語。從《八徵耄念記》墨書謄稿上,我們看到弘曆以枯澀朱筆添上了「未形智衰」四字,「形」字未寫好,又加塗抹。〔圖60〕他一定是想到了朝野中外對老皇帝「耄期倦勤」的腹誹,弘曆必然要反擊一下,強調自己年雖耄而智不衰。不過心頭一急時,「形」還寫壞了又重寫於側。弘曆對於能符望初心得迎接八十大壽和乾隆六十年歸政禪位後頤居寕壽宮充滿期待。

圖60清詞臣楷書御製文「八徵耄念之寶記」謄稿(局部)

在乾隆五十三年八月《山莊啟蹕木蘭行圍之作》詩中寫道:「益壯老當語猶古,自強不息卦惟乾」「逮八旬將罷乘騎,欣茲一再尚鳴鞭」。〔圖61〕雖然自己老當益壯,自強不息,但到八十正壽後也許也要服服老,就不再騎馬了,那麼七十八歲的今日還要繼續揚鞭奮蹄。其實乾隆到了八十五歲時仍然獨自騎馬,在禪位後方才乘輦乘車。這種欣悅心情伴隨弘曆順利度過了八十大壽,再五年即年丙辰正月初一,戊申朔,行禪讓「授受大典」改元嘉慶。太上皇時期乾隆「歸政仍訓政」,宮中仍行乾隆年號,太上皇帝仍然比子皇帝的政務繁忙得多,弘曆寢宮也從未搬出養心殿搬入寕壽宮。

圖61清詞臣楷書御製詩「山荘啟蹕木蘭行圍之作」謄稿

卜健先生的《天有二日》中整理了「乾隆太上皇三年間」的頗多資料。如88歲的太上皇的自信和執拗逞強,寧肯眼睛看不清小字,也不要戴眼鏡「借物爲明」,并作《戲題眼鏡詩》:「古希過十還增八,眼鏡人人獻百方。借物爲明非善策,蠅頭弗見究何妨。」詩注云:「今且將望九矣,雖目力較遜於前,然批閱章奏及一切文字,未嘗稍懈,有以眼鏡獻者,究嫌其借物爲明,仍屏而弗用。」(還記得五十幾歲的雍正有三十五副眼鏡麼?)朝鮮《李朝實錄》中也說太上皇老了,非常健忘。「太上皇容貌氣力,不甚衰耄,而但善忘比劇,昨日之事,今日輒忘;早間所行,晚或不省。」但弘曆本人認爲自己在「望九之年,精神純固,眠食佳安」,尤其元孫載錫已然成婚,在乾隆九十大壽到來時應「冀得來孫之喜」,再創六代同堂的亙古稀有佳話。

衰老難以抗拒,太上皇確實老了,但對國事、軍務的焦急關切與其壯年時并無二致。最令他打擊至深的是太上皇時期國之重臣接連不幸凋零。八十一歲的阿桂過世,尚屬意料之中;而年僅四十二歲的福康安在前線染疫而亡,「竟爾溘逝,實出意料之外」,上皇備極痛惜,「涕泗不能自已」「心緒焦煩,不忍詳晰批諭」。而福康安逝後一月,重臣孫士毅病逝,再過二月,四十二歲的和琳竟也染疫而亡。對於西南驟起的白蓮教叛亂,弘曆時時憂心,直到生命的最後一息。他能做到的事情除了批諭軍務奏章外還有以藏密念咒驅魔。《藝風堂雜鈔》載太上

皇:「閉目若熟寐,然口中喃喃有所語。上(嘉慶)極力諦聽,終不能解一字。」和珅對嘉慶說:「上皇所誦者西域秘密咒也,誦此咒,則所惡之人雖在數千里外,亦當無疾而死,或有奇禍。」(當然,和珅對嘉慶所言如何傳到宮外?這只宜當稗官野史讀之)

嘉慶四年正月初一,太上皇作《乙未元旦》詩:

乾隆六十又企四,初祉占豐滋味參。

八十九齡茲望九,乾爻三惕敢忘三。

雖云謝政仍訓政,是不知慚實可慚,

試筆多言今可罷,高年靜養荷旻覃。

就詩本身而言,可謂詩意全無了。不過到了乾隆人生中的最後三天,他仍然是個喜歡數字的充滿曆算能力的周易學家。所謂乾爻三惕指乾卦之九三,「朝乾夕惕」,無論再老邁還是要振作,再振作。

正月初二,太上皇作《望捷》詩關切西南教亂後感到氣虛,御醫請服「參蓮飲」,即:「人參一錢五分,建蓮三錢,老米一錢,水煎。」夜間連續進參蓮飲四次,未見效,再服人參六錢,仍無效。正月初三清晨辰時,乾隆駕崩。

我們在看到乾隆六十年元旦弘曆所書的最後一次元旦開筆時,會發現「六十年元旦良辰宜入新年萬事如意」。〔圖62〕一行字,朱筆寫得東倒西歪,上鬆散下局促,竟無一個好字。右側之墨筆「三陽啟泰萬象更新」也結字鬆散草率,唯下聯「和氣致祥豐年爲瑞」又恢復了晚年乾隆應有的書法水準。

圖62?「元旦開筆」及收藏匣。(左,弘曆所題;右,顓琰所題)

暮年的弘曆仿佛又回到了習字臨帖的少年時代。「六十年元旦」那行字恐又會被懋勤殿的師傅們批上「用墨太濃,字未端正」吧。要「記打一板」否?乾隆臨終的那個晝夜,嘉慶一直在旁侍疾照料,「太上皇帝握手,眷愛拳拳,弗忍釋。」弘曆拉著兒子的手不忍鬆開。

人生的開頭,弘曆是個普通的男孩。人生的末了,弘曆是個普通的老人。而這兩點的中間,則是傳奇。傳奇落幕,漫長的十八世紀也隨之落幕。

不佞之我等「管窺蠡測」了高宗純皇帝這以上八節如許多文字之後,就此打住。寫此文之七日間,帝都塵霾障日,行人宛如走入一幅幅昏黃的絹本宋畫,又或如走近平定準噶爾的伊犁格登山下。日暮,秉燭,欲服四劑參蓮飲補氣而不得。忽憶起附近酒肆中有一款出名的調製酒,名曰「北京霧霾」,此酒以薩凱帕朗姆酒爲基酒再加少許甜苦艾和幾滴苦橙。其製作過程中一團濃濃黃白色霧霾極爲逼真,全靠波本威士忌木桶削成的木屑薰製而成。吞吐著這一團迷霧,小飲一口,這霾中之酒并不濃重,而竟分外清冽,就著雪茄般煙熏味慢慢回甘,再看時,已是霧散雲開,水落石出。遙想阿桂阿文成公在軍情焦灼時於大帳內吸淡巴菰、痛飲酒,秉燭一夜後耳目聰明,便能出奇制勝,約略也是這種韻致吧?

最後,借一首白話詩致敬詩人皇帝乾隆,這是北島寫給故去的美國清史專家魏斐德教授的,讀來感覺獻給弘曆竟也很妥當。

青燈

故國殘月

沉入深潭中

重如那些石頭

你把詞語壘進歷史

讓河道轉彎

花開幾度

催動朝代盛衰

烏鴉即鼓聲

帝王們如蠶吐絲

爲你織成長卷

美女如雲

護送內心航程

青燈掀開夢的一角

你順手挽住火焰

化作漫天大雪

把酒臨風

你和中國一起老去

長廊貫穿春秋

大門口的陌生人

正砸響門環

年3月28日日暮霾散時分李移舟北京保利國際拍賣公司古董珍玩藝術總監版面設計:氣和宇宙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分享 转发
TOP
发新话题 回复该主题